淡淡的月辉,罩得白旻之整个人圣洁不可侵犯,恶劣待遇憔悴了他的容颜,憔悴不了他挺直的脊背,整齐的发冠。很难想象,沦落至此,尚有人不弃故国,仰面直视生杀予夺之强虏。
江南软风细雨滋养出的不是塘泥,是外柔内刚的温玉。这样的风骨,薛倾怎么舍得折断。
由欣赏走出第一步喜欢,若再生出尊重,那约莫是已经爱上了。
“你……有何企图。”白旻之迟疑。
薛倾无奈又气恼,只道:“我若有所企图,无需曲意设计。”
是了,事到如今,南朝还有何值得北朝费心谋取的,而他白旻之,面对薛倾,也止俎上之鱼肉尔。其实白旻之不过想问薛倾为何放他走,只是面对敌将,下意识便用了“企图”一词。
“若定说我有所企图,也无非是,”白旻之正黯然,薛倾的声音忽响起,“希望你天亮再启程,陪我一晚。”
感到薛倾抬步迫近,白旻之警惕抬头。苍云将军太高大了,光是阴影就能将白旻之笼罩,玄金的重铠武装到了牙齿,他整个人自然地泡在夜色中,除了那双幽深红眸,在面对长歌时,似乎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见白旻之紧张,薛倾揭下面甲,目光游移间,他瞧见白旻之怀中长琴,于是道:“窃闻白大人尤擅援琴,既然今日携来,可否为某奏一曲。”他其实不爱听琴,只是说好了一晚,总要找点事做,不至于尴尬相对。
场面陷入沉默,若白旻之执意不肯赏脸,他也无法狠心强迫。
半晌,白旻之终于道:“好。”
说罢,他便要就地开弹,薛倾忙道:“去丘上开阔些的地界罢。”
得到白旻之的点头认可,薛倾伸手,停顿片刻,终究只握住那纤瘦手腕,带着白旻之向丘上去。
被冰凉手甲激得一抖,白旻之随薛倾动着步伐,低头望了腕上的手一阵,没有挣脱。
罢了,他想,总归只有今晚。
行至丘顶,景致豁然开朗,没了遮挡视野的高大草木,放眼便可见无垠的夜空,一轮淡黄圆月安卧于深蓝苍穹,显得格外的大,仿佛是与月下人间坐而论道。
白旻之席地弹奏,暖橙萤火循着声音围绕过来,在他素白指尖缭绕,跳跃。
宫商流风回雪般淌出,薛倾本是站着的,可琴音太过祥和,让人听了只想放松、坐下。他便真地坐下了,一腿伸直,一腿屈膝地随意坐在白旻之身侧,看夜空下宛如拖墨数笔的远山,微凉的风拂过来,撩乱他鬓发。
许久不动琴,白旻之弹得心情大好,眼角余光瞄到薛倾卸去面甲的侧脸、干净的线条,他忽然觉得,身旁人也许真的没有恶意。
但是为什么呢。
一曲终了,白旻之侧头看薛倾,刚好薛倾也看他。
长歌的脸庞依然沉静如白瓷,萤火萦绕,恰似当年宫灯煌煌。
薛倾倾身。
薛倾吻了白旻之。
大概也算不上吻,毕竟他只是贴上了白旻之的唇,毕竟他连白旻之的肩膀都不敢抱,毕竟白旻之毫无回应,甚至睁着眼,任薛倾闭眼吻得认真。倒映在白旻之瞳中的萤火骤然骚动起来,将姿势奇妙的二人包围。
可这已经是白旻之想着,没有人知道、过了今晚什么都不是、薛倾放了他一马,如此连连让步的结果了。
他是南朝的丞相,而薛倾,是率领北朝狼虎,踏破他家国的仇敌。
他如何,能与薛倾真心相待。
薛倾也懂,可如果没有战争,他也许永无再见白旻之之日。况且两国交战,他身为军人,是兵刃,必须听从君王的驱使。白旻之深爱南国,他忠于北朝,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强求镜花水月,痴心妄想捞取当年的那轮明月。
白旻之怎么会记得,只有他一厢情愿罢了。
薛倾起身,戴上面甲,声线恢复了低沉:“走吧,白大人,我的马栓在之前的树下。”
“不是说一晚……”天色未亮,白旻之先是下意识问,很快便改了口,“……好。”
萤火虫和月亮都被留在丘顶,很慢很慢,他们一起走到树底,薛倾解下缰绳,缰绳将要交到白旻之手中时,他像下决心般做了个忽然的动作。
他抱了白旻之。
一个称不上温柔的,甚至急躁的、粗暴的拥抱。
白旻之抓住他的手,推动几下无果,竟就此放弃挣扎,甚至轻轻道了声“谢薛将军”——这个人是北国的将军,只是听命于君王才攻打南国。
“你不恨我吗?”
被薛倾的话点破,白旻之如梦初醒,他……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竟在为薛倾开脱。
“等天亮,我就继续恨你。”白旻之眨眨干涩眼眸,道。
天幕泛黛,第一缕晨光将要挣脱黑夜。
在那之前,薛倾放开了白旻之。
接过缰绳,白旻之翻身上马,马前驱几步,薛倾也同时跟出几步,定定仰望追随。白旻之回首,头一次真心对薛倾笑了,笑得苦涩。
他的眼中,不知何时染上了与薛倾相同的无奈。
薛倾像被那笑钉在原处,再挪不动半步,只能目送白旻之打马长嘶,向心心念念的故国奔去,等他惊觉,风露浸凉,眼中只余苔痕鹿影,再无白旻之半点踪迹时,天亮了。
春江东去不复返,就算薛倾放走白旻之,北国大军,依然叩开了南朝国都。
雕梁画栋崩塌于战火,烽烟熏哑了清亮歌喉,杜鹃鸟在笙箫默然的废墟上殷殷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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