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位皮肤黝黑、穿着褐色襦衣、衣上还带着些石灰的中年男子,在与门房争辩。
「我真是与人有约,否则我这般不自量力给你们羞辱啥呢?」男子的话语有北穷州的腔调,看那装扮,当是本地的矿工。
门房挡着路,说:「即使你跟人有约,我们也不能放你上去。这是富堂,爷,你要搞清楚。」说话的神色间,有种鄙夷。「你该去的,是後头的工堂,吃你的臭酸菜。」
「你──」男子气到说不出话,独叔也觉得这门房是狗仗人势,再辱下去,就怕打起架来。
可忍辱,似乎已成了北穷州人的天性。只见男子缓了缓,软声求道:「爷,你好心点,替我上去传个话吧,那人会下来带我的。」
另一门房叹气,不耐地说:「行行行,你叫啥名?要见的客是谁?我上去替你传。」
「我叫熮乙。」男子说:「我约的客是……」
男子还未说完,主子已一个箭步上去,当着门房的面向那男子作揖道礼。「熮乙先生。」
门房与男子均是愕然。
「让熮乙先生久候,真是在下的过错。」主子朝门房扫了一眼,门房赶紧开门。
熮乙面目赤红,木讷地搔头。「这,这真不敢当。」
主子请这名叫熮乙的男子先行。「请,熮乙先生。」
主子没责备门房,却自有一股气势,压得这一双门房後悔怠慢了熮乙。独叔看他们那尴尬的情状,心里不禁一阵快意。
门内一道黄杨木铺成的阶梯,通往二楼富堂,富堂漫着微微的檀香,灯烛通明无烟气,与一楼工堂那昏暗闷臭的景况,不可同日而语。
富堂的地上铺着羊毛织的团花毯,熮乙一见,赶紧抬脚查看,怕自己的鞋底脏,弄污了花毯。富堂夥计见他那局促样,噗嗤笑了一声。
主子斜眼瞪了那夥计一眼,夥计窘得噤声。
独叔低声斥道:「发什麽愣,没看到爷带了客人来吗?快领位!」夥计连忙张罗。
主子打趣道:「挺有架势的,独叔。」
夥计将他们领到一处用屏风隔着的座位,圈椅上都敷有抱枕、椅垫,桌上有金线刺绣的桌巾,这一切,又让这憨直的男子陷入一阵手足无措。
主子说:「熮乙先生,不要拘束,一切自然即可。」
「是、是。」熮乙搔着鬓角,问:「您就是,肃离大人?」
「是。」主子招手,让夥计给他们上茶。
独叔一到位上,没闲着,却是赶紧替主子填烟管。主子看了,劝道:「独叔,别忙,先坐下,喝口茶吧。」
独叔指指主子的手背,他一看,原来,皮肤开始裂缝,渗出了血丝,那熮乙也看到了,脸上一阵慌。主子却毫无惊动,用另一只手遮着伤口,笑道:「玉漕比稷漕还要乾冷,身子还不是很适应。」
烧起了烟,独叔忙将烟管递给他抽。鬼头鱼毒明明要发作了,却只见主子仍不疾不徐地吞吐,持烟的手势,自有一种让熮乙这阶层的人看得羡慕又惭愧的优雅从容。
但独叔可不乐见这优雅从容。小姐离开的那三年,或许是心死了,情绪没再什麽大起大伏,除了与夫人摩擦争执,生活一切倒好,病情稳定无碍。可自从小姐回到主家,几个月内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心烦之际,也导致鬼头鱼毒发作的周期越来越促,药烟的瘾子让他几乎片刻无法对烟管离手。
烟越吃越浓,吃得身子虚寒,手脚不自主抖颤,忍压了许久,才没教外人看到这丑态。为了戒那寒性甚重的药烟,主子甚至要他替自己管束,非到必要,绝不要给他碰。
烟吃了片刻,手上的裂伤渐渐癒合,独叔松了口气。
主子向熮乙歉道:「抱歉,在您面前吃起烟,实在是瘾子难忍。」
熮乙摆手。「绝对不会,大人。」
主子拿起食单翻看,说:「听说这儿的酥点、蒸糕好吃,我们点个一轮吧。或是先生有推荐,还请您替我们指点一二,毕竟先生是在地人。」说罢,便把食单递给熮乙,又沾了一口烟吃。
这病况,独叔不得不说,主子掩得极好,就像此刻,他让一个外人以为,他吃这烟没什麽目的,只是满足一下瘾子,玩玩乐趣。
他想,虽然这事,他身为一个下人,管不得。可他还是想知道,对主子这般病状,小姐知不知情?若知情,她对他、或对这个家,会不会仁慈一点、宽厚一点?
当年,在通往玉漕的船快离港的时候,那个天真又坦率,对他这跑腿的杂役大喊感谢的小姐啊……连他也想念。可那样的小姐,再也回不来喽……
「独叔,有没有想吃的?你也点一些吧?」主子的问话,打断了独叔的思绪。
独叔摆摆手,却看见主子另一只空手,若有似无地揉了几下胸口。他的心又张惶地吊了起来,他想问──是不是无离蜜的作用也发了?痛是不痛?夥计这时却凑过来点菜,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