荇点点头。
排在他身后的人此时捅他一下,采荇当人家等得急了,连连点头要走,不想那人却道:“是叫采荇吧?你家主子准看一眼不?”
队伍前头哄出一阵笑来,采荇有些恼,但也知道对方没什么恶意,便道:“人人两只眼睛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远处有个人扬声:“不是说生得跟神仙似的,却是假的?”
这话采荇不爱听,撇了嘴道:“神仙算什么,自然是比神仙好看的。”
周围人又捅他,“那带我们看看,我们也看看神仙啥样。”
又是一阵笑。
采荇抱好了饭碗也笑了,“你们就都向老天爷念叨念叨,待明年开春天气暖了,主子身子若好起来,必定出门溜达,到时候想看多少眼不行?你们就都替我家主子向老天爷念叨念叨啊,保佑他身子康健病早点好。”
人群里七七八八地应和,哄笑成一片。采荇摆摆手,匆匆忙忙往回去了。
地方蛮荒,人倒都是好人,若不是有人帮衬,自己一个人也难应付得来。采荇抬头看了看日色,心道今日若再不按时候吃药,病恐怕就压不住了,偏生少爷连件暖和衣物都没多带,每个流戍人头准带五斤行李,一方端砚就占了一半,笔架纹墨哪个不是占分量的东西,若能省下几件,也能带上多撑几个月的药材。只不知下一次京中邮车几时能到,若是大雪封路再没了药,可真如何是好。采荇一面叹着气,一面脚下加快了步子,踩着结了薄霜的黑土路小跑起来。
掀开土坯房的茅草帘子,一阵寒意兜身而起,不见太阳的房间里比屋外更冷上几分。陌楚荻披着薄被蜷在炕桌边写信,见他进来,浅浅笑了笑,道:“今日冷得很,营役辛苦么?”
本地的兵营统领得了京里的好处,规定陌楚荻应服的营役可由采荇代过,更将他二人单分出来安置在一间有灶的独屋,也算格外宽待。
采荇摇头,“天气冷,动动反而暖和。少爷又是一天没动了吧,小的煎上药扶您下地走走。”
陌楚荻笑,“不碍事,我是怕冷不想动。今日还有几封信,我写好就歇着了,你把药煎上就不必管了,到时候我自己去端,你累了一天也早些躺下。”
“昨儿个就不知道少爷是几更睡的,今天还写信?日日都写都攒了一大摞了,寄到后年都够了。少爷听劝,今天下地走走,吃了药早点歇着。”
“我再写上两三封,就真能寄到后年了。”陌楚荻说话间放下笔搓了搓手,“我是怕日后呆久了惯了这里,手上懈怠,一并写好了按月寄去,免得洛阳担心。”
采荇向灶房煎药,话音隔着草帘子传来,“话是这样讲,少爷也不必写这么些。以小的看少夫人与小姐合一封便可,给翟太医的信更可省了。”
陌楚荻的神情淡了下去,遏住几声咳嗽。
“已将爹娘与夫人的信合成一封了,再合如虹如何使得,她是出了门的姑娘,也不好常常跑回家来。翟太医又是挚友,何况在信中叙些病情,他也可给些指点。”
“少爷说话是什么时候都有理,小的说不过少爷,少爷就别说了,省省气力好生歇着。小的给少爷热饭啊,今日马老头不知从哪里弄了个瓠瓜来……”
陌楚荻淡淡笑了笑,重新提起笔。
吃过饭进了药,采荇服侍陌楚荻简单梳洗过,便在灶房里铺床躺下。陌楚荻原先让他一起睡在炕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行这个造次,何况床铺在灶边就着余温也算暖和。他累了一天,脑袋甫一沾上枕头便要沉沉睡去,恍惚间听见屋里陌楚荻一字一句郑重地吩咐:“来日不管出了什么事,这些信都要一封一封按月寄出,一定记住。”
采荇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低低打起鼾来。
陌楚荻将左手拢在油灯上护着火苗,胸口突然一震,手上顿时烫了一下,惊痛之间笔端的墨汁洒下一点,滴在信纸上慢慢洇开。
“……山河相望,唯待重逢。楚荻白。”
他想将此信弃去重抄一封,抬了抬笔,重又放下。
无力亦无心。
他看着床头按顺序排好的一叠叠信封,默默又数了一次,的确足以撑到后年。
到后年,万事总该尘埃落定了。
写了这么些,终是欠了一封。
他揽起袖子至为仔细地研墨,墨汁干了些,便从水碗里添些水进去,再慢慢研开。湘妃竹管的湖笔缓缓抿过,第一等的狼毫。能将它们带了来真是好事,否则怎么配得上,这些字。
“如有来世——”
笔尖停在信纸上方许久,再次转折动作。
“如有来世,愿为掌心记眉间痣,长伴长随,同生——”
他摇头笑了笑,蘸过新墨将这些字重重抹去,墨迹一层层洇透十数信纸。
何必,令你大吉之日过得不顺畅舒服。
炕桌上的所有信纸俱已废尽,他挣扎着向床头取了新纸,抖着手指一点点铺开裁好,咳了几声,又向砚台里补了些水。
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每一下都像磁刀在刮。
慢说洛阳桃花,便是明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