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偷瞄了康熙一眼:“十四阿哥是累坏了,多日奔波,心力交瘁,又一直惴惴不安。若再持续下去,或会留下病根,但十四阿哥底子好,只需多加休息,便会不治而愈。”
从下战场到回京近二十天还不够他休息?
“梁九功,去把十四阿哥的那两个奴才叫过来。”
不满的打量了一眼,这两个人康熙还算认识。一个是曹寅的儿子,记得是几年前胤祯陪自己下江南时从曹家要来的,另一个似乎是上次从湖南捡回来的。
“告诉朕,朕的十四阿哥到底做了什么了,以至于累成这样,你们是怎么照顾主子的?”
“回皇上,”曹顒抢在来保开口之前,相比来保,他尚能把持住自己,“我们主子自五月准噶尔入藏起,便一刻不曾歇息。六月在青海处理军务,七月入藏征战,一直到十月初二,被宗查布逼迫除下军印,十月十一被押送至青海,用了四天时间将战事移交给国公大人的幕僚,以及处理从青海筹措的借款的事尾,十月十五出发回京。”
曹顒深呼吸了几次才让声音没那么颤抖:“奴才也想劝主子休息,可是主子甚至没有时间来听。”
胤祯向来不抱怨,不诉苦,不为京城的做法而愤怒,也不自怨自艾。他淡定自如,好像他所面对的所有困难都不需他们这些属下担心,只要相信他,就能解决。
所以他们不自觉的去相信主子能够轻松的解决一切,却不知道他累至如此。
康熙这些日子猜疑中度过,一直没有替胤祯设身处地的考虑过。他握住胤祯的手腕,用力过度,以至于捏的发红。胤祯在睡梦中皱起眉。
“那回来的路上呢?难道不能休息?”
来保越过曹顒冷笑道:“太医大人,不知从青海到京城有多远?”
“老臣听八旗营的孙子说,大约有近四千里。”
“那如果用八天走完这段路程,算不算是休息。”
老太医道:“就算是坐马车,也还是劳顿啊。”
“那如果是骑马呢?”
老太医惊讶的摇头道:“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朕给他派了马车,他为什么要骑马回来。”
来保讥笑着对康熙身边的梁九功道:“梁公公,倘若你一坐进马车里,就有十几个侍卫将你围住,一刻不停的盯着你,你是选择坐车,还是选择骑马。”
那些侍卫正是康熙派去的,来保每一句话都是对着别人说的,康熙却觉得他质问是自己。
梁九功小心翼翼道:“大概……骑马吧……”他偷瞄了康熙一眼,下令道,“来人,这奴才对皇上不敬,把他带下去。”
来保死死看着胤祯,被侍卫往外推搡。
“梁九功,你们都出去。”康熙已经没有任何心情去计较奴才的不敬了。
“曹顒,你说,身为将军,去击败入侵国土的敌人,难道错了吗?”来保不知在说给谁听。
曹顒苦笑在侍卫的目光下后退,像是在感慨:“我不知道啊。”
梁九功劝二人道:“你们就别说了。”
“将军带着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难道错了吗……”
康熙背对着他们,耳边传来的凌乱的声音渐小。
其实道理大家不是不懂。
这道理来保懂,曹顒懂,胤祯懂,只要在官场上走过一趟的人都懂。京城要把握军权,将军在外,只能听令。国内的权势稳定,远比外敌的一时入侵重要。帝王永远要掌握权柄,把住平衡。
可是,你就算是皇帝,你也是他阿玛呀,你就不能多信信他吗。
来保就是不甘心。为自己不甘心,为胤祯不甘心,为帐篷上的破洞,空荡荡的粮仓,为战士身上越来越抵御不了寒风的冬衣,为每夜每夜映在帐篷上,伏案执笔的那个剪影不甘心。
康熙等外面再也没有一丝声音了,才放任后悔和心疼在心尖蔓延。他坐在床沿,摸了摸胤祯的脸,掀开衣襟,年轻的身躯上是斑斑伤痕。
他轻触一道还没愈合的伤,淡淡的色泽很快变作深红,似要渗血。
胤祯脸上的痛苦让康熙一惊,拿开手,自责将胤祯搂在怀里,又被他一身的骨头硌的生疼。他将脸埋进胤祯的肩窝。
也许他该庆幸,胤祯没有死,也没有受重伤,只是太累了而已。
他一直在猜忌自己的儿子,把胤祯想的思虑深沉,老谋深算。这段时间,他给胤祯的不是信任,不是援助,不是思念。
他没有想过,这只是一个刚出宫就玩疯了的少年,撒着欢,尥着蹶子,挥洒汗水,飞扬青春,想着打一个漂漂亮亮的仗,回来向兄弟们炫耀,回来等阿玛夸奖。
却被他使出种种手段,举全京城之力,像对待敌人一样来反对,来制衡,来控制,来防范。以至于那少年不得不自己证明自己,自己帮助自己。
他整日念着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却从没念入心里。他忘了那是自己的儿子,血脉相连的儿子。而又从什么时候起,习惯了用权势左右天下人的他同样忘记了,自己不仅是个皇帝,还是个父亲。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紧紧拥着胤祯。
他怎么能忘了呢。
康熙一直坐到下午,梁九功几次想进去不敢进去,直到宗人府的宗令来了才敢通报。
“皇上,宗令大人求见。”
里面没有声音。
宗令觉得梁九功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皇上,宗令大人求见。”梁九功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