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千古垂眸瞟了一眼来人,便认出是从前烟都著名的那间江河万古阁的玉器商人方清宴,于是又转头询问古陵逝烟:“宗师这是又淘到什么珍品了?倒未听说宗师出门。”
古陵逝烟眼见着日影突然灌入,案头彻夜燃烧的油灯绝望地摇动了一下、无辜无奈地化成了卑微的一团淡光。“千宫伤势迟迟不见大好,原来是不肯安心将养,还在操心吾之安危。真感动。”
这互相打趣一般的对话听在下面的人耳中平白无故地提供了捕风捉影的材料,忍不住要去百般思量竹雨潇|湘变故在前,这一时的对白是真心实意的往日重现,还是事过境迁后的暗中攻讦。
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继而响起痕千古懒散拖慢的声音:“愣在那里做什么,东西呈上来罢。”
方清宴心弦一颤,鬼使神差地忙从宫人手中接过朱红漆盘,举至齐眉,勉强镇定地迈入殿中,小心翼翼地把物事摆在二人中间,又躬身退后,静待圣裁地弯腰候着。放下东西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原来是大宗师和千宫正在对弈,黑白二子各自组成两条长龙、厮杀交混在中盘。方才的那一声“啪嗒”正是白子落盘之音。
烟都人人从小被要求精学六艺,棋之一项更因为有箴宫金无箴这样的国手在而风行全境。方清宴也算乡里的好手,粗粗一瞄,对比鲜明的棋势便瞬间突入脑海,挥之不去。看似都是“烟都流”惯常定型,细究下去又暗生变化,想着想着人都有些犯晕。
“千宫看看,可分得出真假么?”那头大宗师闲庭信步地落下一枚黑子。
大红漆盘上并排放着一模一样的两块玉牌,正是大宗师从不离身的双鱼珮。痕千古仔细端详了一阵,从中稳稳地拿起一块,起身绕到古陵逝烟身前替他缀回空空如也的绿丝绳圈上,一面答到:“若非修行四奇观功体之人,决计看不出差别。——方老板好手艺,且不说这镂雕仿得精湛,就连所选玉料的飘花冰絮的纹理也一般无二。”
谁知方清宴却是大惊失色:“千宫!那块是……”
痕千古扭头觑了他一眼,截住了后话:“是什么?”
方清宴立刻住了口,决绝一般地矢口应到:“没什么。承蒙千宫谬赞,草民愧不敢受。”
挥退了旁人,和光同尘的隔扇重新闭合,将无穷无尽的过去未来事牢牢闭锁,关成了一句“不可说”。
痕千古把另一枚玉佩贴身收好,复又投入难解难分的战局中。
“这棋下了一夜才至中局,实在是千古棋力所限,难得古陵不厌。不过算起来,金无箴就快回来了,到时候自然可以陪着宗师杀个痛快。”他掂量着这一枚白子的落处,随口说起。
古陵逝烟却轻轻摇头,道:“箴宫棋艺超群,连吾都甘拜下风。但他的棋只有成败,每一步必行最优之解,往往走得棋形丑陋,毫无美意。他自己大约还会沾沾自喜,但下棋不过是消遣,又不是真正的生死相拼。他又太会算,走不上几步便见输赢,实在是乏味极了。千古固然不曾工于弈棋一道,但吾欣赏好友这起势、布局,稳健之余更有出奇之举,玲珑有致,下多久都不觉得无聊。你我心中皆没有输赢,剩下的便都是意趣,日久天长,咱们且下着吧。”
黑白子此起彼落,慢慢蚕食了网格中的空白,断断续续的棋路缠绵地连成一片。
痕千古怎会听不出那一番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静好之意,难为他好容易静水无澜的心尖骤起乱雨、点破浮萍。可就是不肯屈尊就擒,仗着相熟嘴硬道:“明明就是输怕了,何必扯那么多有的没的。”
他心里得意,气魄万千地拍下一子。谁成想是个坑。可落子无悔,细眉一蹙,暗叹大意失荆州,大宗师这是故意的啊。
果然黑子趁机追着打来,交替几手,西南角那一大片岌岌可危。是宁失数子、不让一先地壮士断腕,还是咬碎铁齿搏一个死地后生?痕千古盘算来盘算去,犹豫不定地落下一枚。
孰料变局陡生。
起先只好像手边那尊紫金砂香炉的烟浓了起来,等他有所警觉,就已被黑白棋子之间渗出的白气笼络住了形体。这本是世间最柔软之物,此刻却如同最为颠扑不破的铜墙铁壁。痕千古拖着病体急运内息,却震不开分毫。烟气牵风引流,嚣张扩散,吞并了大殿的实景,千头万绪的巨大网格从他脚下延伸开去,恢弘的棋盘格像什么有生命的物体舒展蔓延,呼吸间长出了磨盘大小的二色棋子,一步一步,眨眼复盘了方才那一局。
古陵逝烟以中指、食指拈着一枚黑子,封住了棋盘西南角那块白子的最后一口气,咒缚既成。
清袖拂过桌案,油灯灭,通体玄黑的阔剑被人轻巧挽在身后。起身离席间细腻的气旋自怀中出,化成幻境里的商飙骤起,袭灭天日,压迫得阵中人透不过气。
痕千古意识依然清明,却指挥不动四肢,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背向他缓步离去。天青色的影子,在漂白的世界里由实而虚,由深而浅地淡了。
“古陵——”他困在原地,禁不住焦急地大喊。
烟云开阖,莫可名状,人已远,徒留其音恍惚而来:“此局不易破,千古可徐徐图之,吾去去就回。”
姑射山景色迥殊于烟都的暧昧若迷,群山峭拔,峰骨尽出,宛如光阴一笔一笔锋利的刻痕。朝阳奋出于东山,熏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