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悄然地环顾四周,一幅幅甲胄叫不上名字,兜鍪下一双双眼睛盯着他,都在等。他想起在太极殿上,皇帝与太傅刁钻的言语里提及了吴王的姓名,这时候,满朝就如此刻一般,盯着一人在等。
信是慕容暐的笔迹,满篇艳俗的寻章摘句,都是两个字:招降,若再有两个字,则是:懦弱。
还要他怎么看?
“大将军怎么看?”
慕容泓不答,转向慕容觊,又问:“你怎么看?”
慕容觊的目光毫无例外地落到慕容冲身上:“祖宗基业,不是一人之基业,国仇家恨、兴复之事,怎可有一日忘之?”
慕容冲笑了一声,又抿紧了唇,眼角还是弯的,刻意地压下去,一边摇着头:“大将军问你的意思,也就是大将军的意思。”
他这话说得晦涩,也昭然。慕容觊忍不住站出来,声音方才压着也高昂了起来:“不然,中山王之意,是要依照信上皇帝之意,再度向秦国俯首称臣吗?”
“家兄皇帝。”慕容冲顿了一顿:“既是皇帝,也是长兄。不可违的是皇命,既是皇命,也是兄命。”
他的耳边有拔剑的声音,侧目去看,寒光一晃,又跌回去。
慕容泓轻咳两声,周遭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那,中山王,你的意思是?”
慕容冲不说话,只是走上前去,从案上重新取下那封书帛,他拔剑的动作很快,快于他人,在寒光未能触及脖颈之前,那封书帛已然一裁为二,从正中薄纸一张掉落在地,殷红的笔划透过纸张。
仿佛夜里的风将纸张吹起,灯烛灭了,又点燃一根,窗外天渐渐亮了,干枯的指尖顿了一顿,终于等到血流干了。
“吾笼中之人,必无还理;且燕室之罪人也,不足复顾。汝勉建大业,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为太宰、领大司马,汝可为大将军、领司徒,承制封拜,听吾死问,汝便即尊位。”
第一百零四章 驯致
“古时皇帝有难,有……藏书于鱼腹、于枕中、于衣里,若今后朕有急难,便藏书于书中,以帛为书,横剖帛书为二,藏之于里,以针线缝合,交予你手。”
雪下得很大,积在枯树枝上、窗子缝上。
“国事升平,皇兄有何急难?”
竹编的书卷怼杂窗前,便叫风吹响了。
“大王,夜里凉。”
慕容冲眨了眨眼,有似泪水的光泽便就没于眼底,扯握在掌心的缰绳冷得很,乍一向后勒紧了,就丝丝地扎进骨头里,像芒刺。
月色映衬远处的火光,像燎原的星火,照透了长在山坡的绿树和浓荫,到了夜里,它们总像是墨笔蘸在墨水里、墨水又盛在墨砚里,漆黑一片。
慕容永的靴底有干涸的血、湿润的泥土,厚实得像是马蹄子上烙的铁,他仰着头,只能看清马上人的鼻梁,眉眼笼在很深一层的阴翳里。
慕容冲转过身的时候正背着光,他松开手,脚还踩在马镫子上,缰绳却交给了慕容永。
“大王,您想什么呢?”
慕容永引着马走在前,他迈步很慢,也很稳。
慕容冲去看他拖在身后的影子,很久才说:“想了很多,却……也没什么。”
慕容永的影子渐离月光,又没有距得营帐中燃着的篝火太近,他没有回头,语气还是平款:“我猜大王是在想,今后怎么办。”
“哦?”慕容冲改为看向他的背:“什么今后?什么怎么办?”
下了山,慢慢地就要走回去了,慕容永停下步子,蓦地转过头来:“大王,济北王忌惮您,忌惮您什么呢?”
慕容冲深吸口气,淡淡道:“我是嫡亲,而他是庶出。”
“可现在呢?”
慕容冲屏住息,偏过头,正能见到方才站的山坡:“你当初说过,只要皇帝一日在,无论是我、七哥还是五叔,我们都只是臣。”
“现在不一样了。”慕容永说:“皇帝有血诏,从今往后,济北王就不一样了。”
慕容冲唇齿发麻,腥甜的味道弥散开来,被卷起咽进了喉咙:“七哥有天时,五叔据地利,本就是君不君、臣不臣,一封血诏而已,能有什么不一样的?”
“我倒觉得,这封血诏对于大王来说,是人和。咱们陛下有意无意地,算是救了大王一命。”慕容永低下头,声音也压下去。
慕容冲眉梢动了动,垂眼去看他的眼睛。
“大王,您是嫡亲,而济北王是庶出。”慕容永接着说:“昔日没有血诏,济北王忌惮大王,是怕皇帝一失,大王您取而代之,故而一味打压,不予兵权,甚至一再起了杀心。可吴王呢?”
慕容冲摇摇头。
“吴王只是多多少少地,顾忌到您。”慕容永重新抬起头来,他的眼睛在发光,却又顷刻黯得像渊:“为什么?因为人心所向,从亡国以来,就从来不是陛下,而是吴王。”
慕容冲耳边发热,像有一股稚嫩的动静,在说:凤皇,永不会是他。
“大王您与济北王之间,仅在于一仗的胜负而已。”慕容永接着说:“而济北王与吴王之间,却是天壤之别,因其麾下将领,没有故旧,只有野心。”
“敢问大王,济北王治军如何?”
慕容冲哽住,眼前的营帐凸起,蓦地一堵城墙高耸,他犹豫着,终于说:“过于严苛。”
慕容永嘴角翘起,满腹意气模样:“济北王所率,一兵一卒皆是一腔热血只为当年国仇家恨,有如此一支复仇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