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是一时很难听懂上海话。”简妮说。她知道自己可能会再次惹恼脑袋象一个新鲜土豆的中方秘书,范妮当时就是这样挑剔别人的上海话,她将人分成有资格说上海话和没资格说上海话的两种,没资格的,永远是“大兴货色。”但她忍不住,她不想让他太快活了。
“是的。”许宏在一边点头同意,“上海话与普通话的距离,差不多等于是英文与俄文的距离。”
“真的!”tim轻轻惊呼一声。简妮知道他心里并不相信克利斯朵夫真的听不懂上海话,也不相信他是因为听不懂而不为美国人翻译,但他熟练地耍了个美国式礼貌的花枪,他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学一学上海话。简妮可以教我们的。”
第一次作为秘书,坐到tim身边,参加公司的周一例会,简妮穿了在美国去挪顿公司面试穿的那套衣裙,皮鞋已经十分合脚了,为了预防,她还是在脚后跟贴了一片邦迪。简妮带了好几支削好的铅笔,准备做to,式的简报。她还事先从劳拉做的o上将专业词汇抄下来,在心里背熟了。
虽然是合资公司,人员的划分按照部门,并不按照国籍,但中国人还是习惯坐在一排,美国人则坐在他们的对面。中国人大都穿的是深蓝色的西装,连式样都是一律的,听说,是公司统一定做的。简妮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那些与外国列强谈判的清朝官员,他们的朝服也是深蓝色的,还有拂动的红珠子,帽上的红樱。
她看到中国人的深色西装领子上,有些细碎的白色头屑。简妮并没有接触过多少中国成年男人,此刻,她回想起中学的班主任老师,他们肩膀上也常年落着雪片般的头屑。那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但现在再次看到,在美国同事们的香水气息里,她竟觉得十分羞愧,好象自己也很脏一样。甚至连特例独行的许宏,他肩膀上也有一片细碎的白色。简妮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为中方人员肩膀上的头屑,觉得那么难堪。她看了看自己这一边的美国同事,他们整洁亲切,带着美国人兴高采烈的风度,后脖子挺得直直的,微笑时露出精心保养的牙齿,他们才是简妮认同的。简妮庆幸自己坐在他们这一边。但她还是对那些深色西装领口上的厚厚头屑不能原谅,她忿忿地看着那些小东西,甚至在许宏的肩膀上还发现了一根粘着头屑的落发,她脸上浮起了冷笑。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装做不经意,偷偷摸索。虽说早上仔细刷过领子,简妮还是非常担心自己领子上也落着象他们一样的头屑。
简妮的心情有点糟糕。
tim向在座的市场部,销售部,生产部和人事部的总监,副总监简短地介绍了简妮。简妮对大家笑着说“嗨。”她尽量咧开嘴笑,目光闪闪,精力旺盛,兴高采烈的,象个地道的美国人。
好几个中国人也用英文回应她,但销售部的副总监王建卫却用上海话问候她,“侬好,王小姐。”他说,“大家都是上海人嘛,说上海话方便点。”他长了一张70年代式的浓眉大眼,四方脸,很象那时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他说话的样子也象。简妮正好讨厌这样的脸,也讨厌他说话的样子。小时候在宣传画上看到的,将地富反坏右和资产阶级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人,就长着这样端正粗壮的脸,带着这样汹汹的草莽之气。她脸上保持着原来的笑容,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只回答了一句“侬好。”
毕卡迪先生深棕色的脸从美国同事中间探了出来,他问:“嘿,简妮,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他是销售部总监,王建卫的老板,看到他的时候,简妮想起了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提到过的越来越国际化的市场和越来越国际化的队伍。按照课本上的观点,高度国际化的队伍是趋势,但简妮心里还是有点遗憾。她更希望自己是在一支纯粹白人的队伍里工作。
她反感毕卡迪先生直呼她的名字,不够英文的礼貌。她觉得这印度人应该叫她“王小姐”,而不是“简妮。”还反感他将一半的笑藏在上唇胡子里的那种样子,他灵活精明的棕色眼睛紧盯着人时,好象在警告别人最好诚实。简妮在那表情里看到了不信任和警惕。他突然非常准确地将她从美国人的队伍里剔除出来,将她推到中国人的队伍里,就因为她回答了一句上海话。这句话,本来是因为要显示自己的能力才说的,简妮本来就不愿意说。此刻,她觉得,他简直有点将她看作内j的意思。“tim还没说什么,你一个印度阿三,倒管得宽。”她心里想,觉得很窝囊。
第十章 买办王(9)
简妮垂下眼睛,淡淡答道:“ju likello。”
这时tim微笑地说:“对啊,我也学过。下次,侬好。很好听。侬,侬,有点象说法文似的。”
桌上的人都笑了。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