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他打了谢守拙的那一拳中,彻底把他埋在灵魂深处的暴虐打了出来,那些属于成熟男人的东西,迫不及待地冲破他尚未长成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爆发,把他一夜之间烧成了一个大人。
他骗了贾姑姑,没有什么在外打工的舅舅,即使有,他也联系不上,都是太久不走动的亲戚,就是血脉相连,里面流的,也该是冷了的液体。
当初黄采香要嫁给谢守拙,就和家里吵翻了,这么多年,几乎断绝了关系,只有他那又傻又善良的妈妈,才会自己省吃俭用地,每个月偷偷给家里寄钱,期望着买回那么一点点的原谅。
可是这些钱,最后只买回了她葬礼上,那一个一脸冷漠的中年人一封不够谢守拙喝次酒的红包。
感情这东西有时候和投资一样,你付了钱,就要有承受血本无归的风险的准备,这么说也许不近人情,可事实如此。
暑假里打工的钱,刚好够他的路费和第一次的房租。谢一在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着拆迁的小弄堂里租了间房子,和另一个安徽来打工的,叫小吴的年轻人合住着,地方极逼仄狭小,不隔音,隔壁人家说话吵架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厕所是公用的,因为疏于打扫,总是臭气熏天。
冬天极冷,南方的室内没有供暖,可是温度却并不比北方好到哪去,即使没有嗷嗷乱叫的大西北风,那股子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却更让人受不了似的,尤其他为了便宜,租的房子是阴面,被褥好像都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味道,墙角有细碎的霉菌,就像是长在那里的伤疤。
他刚来的时候,完全听不懂当地人方言,就连夹杂着上海话腔调的普通话都够他喝一壶的,有时候听得多了,觉得晕晕乎乎,四下鸟语花香的。
这好像更加重了他的孤独,谢一第二天就买了一沓稿纸,他怕这么下去,自己会在这样的茫然无措中疯狂,只能把那些不能对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说的话写在纸上,然后小心地放在搪瓷的小盆子里点着,看着那些言语烧成灰烬,就像是邮递给了妈妈一样,顺便借着那一点点的火光温暖一下自己的手。
至于工作,其实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找,他年轻肯吃苦不嫌钱少,比起外来打工的人员,学历又高,很多地方愿意要他。
谢一打四份工,周末不休息,把人扔了不要的报纸杂志捡起来,关注上面哪怕十几块钱的征稿信息,一分钱都掰开了花,除了基本的生活需要和稿纸钱,他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当然,也没什么人好联系的。
有一个干活的工地管一顿早饭,可以随便吃,谢一就基本上只靠那工地上的咸菜稀粥和馒头度日,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自己再也吃不进去为之,撑一天,有时候实在撑不过一天,住处的小抽屉里面随时备着一点最便宜的挂面,捡着菜场的剩菜,就着一点盐巴,拿清水煮了晚上回去吃。
一年,谢一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年中一定要把学费和生活费赚出来,他的休学手续只有一年的时间。
生活捉弄了他十八年,他一直逆来顺受,懦弱地认输,是该到扳回一局的时候了。
他咬着牙,尽量让自己活得有尊严。
这么一晃,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就到了头,年关将近,很多打工的人都回家了,谢一的室友一早就从黄牛那买好了火车票,这时候短期工格外地好找,谢一于是也格外繁忙了起来。
春节是给有家的人过的,他想,自己这样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辛苦就辛苦一点。
存折上的存款现在是他唯一的快乐来源,那上面的数字已经快超额完成任务了,谢一总觉得不放心,分别存了好几个银行,也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钱多了不在乎什么,可是没钱的时候,一分一毛,也重得能把人压死。
三十晚上,老板早早地放他回去了,谢一走在路上,犹豫了一会,还是从一个书报亭买了张电话卡,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电话才响了两声,对方好像就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谢一“喂”的话音还没落,那边贾桂芳急切地打断他,一迭声问:“小一是不是?小一是你吗?喂,小一?小一你和干妈说句话啊你!”话到最后,已经听出了哽咽的声音。
半年以来所有的委屈,所有都在忍耐范围内的苦,突然在这嘶哑的女声冲到耳膜的时候决了堤,谢一的眼圈有点酸,他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城市灰白色、马上要黑下去的天空,努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嗳,干妈,是我。”
贾桂芳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