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炉里的木炭是新添的,炭身通红,就算这样,也没把张福海的脸色染红润半分。他却是有些热。刚伸手挑开轿子侧面的帘子的一角就有风从外面灌进来,张福海为这扑面而来的冷风眯了眯眼,又把帘子挑开更大的口子来,风反倒是小了。
从这向外看,他瞧见一个佝偻着的背影正在前面抬着自己这轿子,一步一摇晃地向前挪着,“吱呀吱呀”的声响原本是轿子摇着晃着发出来的,可抬轿人只有薄薄一层的鞋底让张福海觉得这声响也许是那人弯曲的脊梁发出来的,只有骨头发出的这种声音才会让他感觉如此刺耳。
撩上帘子,一顶灰蓝色的轿子就在暗红色的宫墙间晃晃悠悠地前行着,一转弯儿就瞧不见了。
北苑人多嘈杂,张福海其实不怎么喜欢这样的地方,刚一进去就看到一个在地上闹腾的人。还没等他说什么,身边的侍卫就把那人压来了。
张福海看着这扑通一下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人,心里想说他没想要把这个人怎么样,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他的膝盖磕在地上的那一声真是刺耳,张福海还没从那一跪中缓过神来,那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却开始磕起头来,“咚”、“咚”、“咚”的一声又一声,每一声都像在他耳边炸开一样。
幸好还算长眼色的侍卫即使止住了这人把自己的脑袋往地上磕。
瞧见那人跪端正了,张福海才开口说话:“你在做什么?”
这句话也没甚不妥,可那刚刚停下磕头的人听了又是狠命地把脑袋冲地上砸去,伴着那脑壳碰在地上的声音,还不断哀嚎着“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
张福海听着这一声一声的“小人知错了”,突然想起来了他师父曾经说过要他当个好奴才的,他也在那些贵人面前自称了那么多年的奴才,不知何时起从心里觉得自己就只是个奴才了。现在有个人在他面前磕着头自称小人,一瞬间倒是弄得他不知所措,更是让他不晓得奴才和小人究竟哪一个更卑贱一些。
想了些许时候,他还是觉得奴才更卑贱些,可这小人正朝自己磕头求饶,张福海一阖眼就看见十几年前师傅那张还略显精神些的脸,也许师傅是说错了的,他是做不了好奴才的,得要这人才可以。可做不了好奴才,自己要去做什么,张福海以前是没想过这些的,他觉得自己一时也是捉摸不出的,只能叹口气作罢。
“只是问你话而已。”
这么一句话能堵着住地上那人的嘴,却止不住他的脑袋,还添了些喘气的声儿,他身上的骨头似乎也非常吵人。
张福海倒是有些无奈了,这人怎么这么喜欢磕头,好像自己也喜欢叫人磕头一般。
这人果然是比自己更适合做个好奴才的,师傅当年若是寻得这么一个人的话,自己便是不在这里了的,那么自己能到哪儿去呢?张福海想着这些事情,不自觉地有点出神。
“起来。”
这么一说完,地上的人便是赶忙向后撤,速度还是极快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吧,就是呆傻呆傻的。张福海瞧着那人背都躬成一只煮熟的虾子了,这样的脊梁怕是连轿子都抬不好的,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是这般软塌塌,这么想着也就瞥了一眼那人的胯下。
又听见熟悉的磕头声,张福海还真是烦得不得了,干脆直接绕开了,莫要再跟这人费这时间。
还未走出几步远,刚离开的那地方就围了一堆人。这些人啊,刚才做什么去了?张福海微微回着头看着那些闹哄哄的人,他考虑着转个身回去的,只是不知这一转身之后自己还能在那儿看见几个人,刚刚还傻呆着不敢上前来,这时候又只肯去看那血肉模糊的人,自己还并未走多远呢。
只打算看几眼就不再看了的,正想回过头去的时候,张福海又感受到了两道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定了定,保持着微微回头的动作,脚下的步子也放慢了,最初的时候也是这个人这般看着自己的。
张福海细细打量着那个先后两次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约莫着十五岁上下吧,个子小,又很瘦,脸上和身上脏乎乎的。那小瘦子人不怎么精神,腰板倒是挺得直,但这么一挺腰整个人就更是瘦瘦的一小条儿了,不经看,隔得远些就要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