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四、望残烟
秋阳何盛,穿过那九重烟霭后,筛成了粉晶似的碎光。飞逝的光阴也在此地徘徊,整个世界安详得不知是刚刚诞生、还是就要终结。
落叶闲庭。灰白的院墙在内外乔木的掩映间起伏延伸,好像是从名家的写意画中拓出的一痕,只有模糊的边界。
他来时就在这么一幅景中看到师尊歪在藤椅上小憩。
容色如寂,眉目成诗,额心一点朱红。金色的长发淌下肩头、漫过腰际。本白色的麻质衣袍朴素得谈不上形制,随心所欲地起着乱皱,在躺椅下铺了一地,好比春日初融的雪。一百零八颗檀木手串松松垮垮地绕在左腕,母珠上系的明黄穗子萎靡地拖着。
他踱到他身边问道:“青天白日,师尊竟然还在正大光明地偷懒,外面可是沸反盈天了。”
虚合着的双眼根本懒得睁开,那人只是侧了侧身,回道:“不是有你在吗?”
——简直上上下下都是破绽。若他此时出手……
忽然身体一轻,人就到了半空——他被高举着向下与他对视。天光一般的瞳孔中,他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投影,那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么小。
“人小就要服输。”
他顿时有些气恼,不客气地回嘴:“人都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憨睡’,吾从未见过像师尊这么散漫的。”
“因为这个人世太无聊了啊……‘安得剑仙床下士’?”他笑如拈花,“吾就是那遍求名剑的楚王。”
孩童却摇头道:“就算真有干将莫邪,‘非得人力,则不能割刿’,没有人为、一味躺着看天,难出名器。”
他听了大笑:“蚩尤抽盘古脊制昆吾剑,为百代之祖;若真有干将莫邪,吾自当断发投炉。”
他不禁有些生气:这人何止散漫,简直就是轻佻。“师尊当世英豪,随便为了一件凡物就轻易捐弃自身,只求昙花一现,太不值得。”
“昙花何止一现,君不闻干将莫邪之后还有阖闾作金钩啊。”他双手一收,把那总是冷冰冰的小娃儿揽在他精瘦精瘦的肚子上,摁着他的脑袋胡乱哄道,“往后你就知道了:英雄常有、而秋光不常有,睡觉!睡觉!”
这人看似清瘦,内劲却大,他挣扎了半天都脱不开,慢慢就在漆黑一片中昏沉起来。师尊心跳平和,是极佳的催眠。他无处可逃,只可放任思绪,恍惚中想起书上读过的“阖闾作金钩”的往事。
彼时阖闾垂涎楚王的干将莫邪,也悬赏国中广铸刀斧。一人贪求封赐,不惜杀二子,以其血炼双刀,名“金钩”。阖闾初时不觉有什么不同,弃之于废铜烂铁,且问这刀匠:“刀有何异?”对曰:“双刀以二子之血炼成。”遂高呼:“吴鸿!扈姬!我在此!”声未绝,而双刀并出,飞至身前。
那是千年以前,于明堂之上、众目之间,他顾兵械而高呼:
“吴鸿——扈姬——!”
古陵逝烟突然睁开双眼。
墨一样的江水还似一个寂寞的怀抱,一丝光亮也不透。无数潜流簇拥着他顺势东下。这时节,未至鸿前、已无蝶后,水流最是湍急勇猛、又阴冷刺骨,他方从漫长的洗脉之法中清醒,一bō_bō潮涌漫过去,竟有剐身之痛。
寻常人或画地为牢、或指木为吏,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可他毕竟一代雄主,虽智而不至于狭私,虽武而不流于悍勇,请君入瓮、后发制人,既得之物绝不拱手相让。多少恨,毕竟随着寒流滚滚逝去。
他辗转姿态,双足一蹬。巨大的涡旋急剧地扩展,先是一个完整的半透明的圆,接着飞转起来,自深沉的江底腾上了水面,一道瑞光破出,若龙影、若白虹。被张力带起的浪涌接天耸立,静止了片刻才溃然降下。一时间雨打山河,江波缭乱,碎裂的浪花有若鱼鳞万点,喧然如沸。
良久,水面复又归于平静,并不曾留下半分痕迹。
唯有天边的朝霞却如同窥破了什么,在久远的地平线上渗出一线微光,淡淡地染进烟都亘古不散的雾。
仿佛那就是永远都醒不来的哀愁。
静谧的水声潺湲流去,队伍燃着通明的火把,在水面投下一道道光带,在眼前迅捷地飞掠,犹如地母的时计,痕千古凭着流速算出柳含烟的回讯已经拖延太久。
他警觉地感到不对劲。东亭碧的秉性他知道,大事上能拿主意、细微处不落疏漏,现在迟迟不报,那只有一个解释:花街两姐妹九成是被制住了。烟都已近在咫尺,再向前,人马只要躲入雾锁烟迷阵便万事大吉;但柳含烟陷落,前方是否还有更大的陷阱,他都无法探知。
他远眺着那一片雾霭沉沉,像是谁满怀的心事。
但疑虑只在转念间打消,痕千古毅然决定继续前行——无论等着的是熊虎之将,还是蚍蜉蝼蚁,单凭烟都故土在望,便拦不住他的去向。
不会有人知晓被驱离故园是何等耻辱,也不会有人懂得这一程归途值得他任何代价。
他甚至挥退了轿辇,宁可亲自丈量这最后的距离。
正当此际,重重密遮的夜幕突然撕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的一切,就好像有人在盛宴上掼落了酒杯,那么突兀而凶险。
疏朗的空气陡然致密起来。数道风镰突入阵型,两相一碰,极类兽齿的咬合,一团团血花猛然爆炸开。伴着四起的惨呼,绞杀后的尸块纷纷坠地,血腥味呛得人呼吸不过来,探路的火把横七竖八地滚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