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火虫蠹书散去,正是在最无望的时候,他成了逆海崇帆的信徒。他无辜遭难,却没有任何人宣布对这一切负责,亦无人予以宽解,“众生皆罪”、“一切困苦灾厄都是神降下的惩罚”……这些新奇的教义被他迅速理解,冗长的经文他可以倒背如流。事实证明张的出身无论何时都能保他在一队愚民中脱颖而出,很快,他受到位高权重的罪狱司判秋云裳的赏识,被点为教中几大长老之一,专研教义,教导诸人。
全新的信仰填平了长久以来的痛苦。只是光阴推移,张乐城熟读六卷经书,做下的笺注不下十数部,可当他理解得越透彻,他反而越迷茫:《天罚》六卷中不乏矛盾抵牾、无法自洽之处。最要紧的譬如天谕曾有言,“神是唯一的主宰”,那么为何数以万计的教众又需要向她鸠神练顶礼叩拜?难道真的不是这个女子在消耗众人的信仰、来达到自己的权势?
一直以来,他们为之奉献的,究竟是谁呢?
他读书百遍,其意难现。教中与他相与亲近的教友亦常相聚于他这间山中石屋,彻夜论道,支持他的和反对他的两派针锋相对、不欢而散者实属寻常。
正当他皓首穷经之际,机缘巧合得了一卷手抄的经书残卷,其题旨、文风正下启现存的《神灵风》之章。张乐城大感意外,一番研读考据,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竟然就是遗失的《天罚》第二卷 《神赎》!
读书人的悟性与多疑在他内心鼓噪起一片细雨斜风。疑云一旦形成,就会不自觉倒向对立的一面,而未经逆海崇帆颁行、只在底层教友之间秘密流传的失落之书又恰恰暗合他渐渐倾向的一派:“除了至高无上的神,你们无需向任何人低头。”
——当他在一次论辩中脱口而出《神赎》里的这一句,满座皆惊。
和他争得脸颊微赤的教友瞪圆了双目,眼珠子险些掉出来:“……你……你怎么知道这句大逆不道之言!”言下之意,就连敌对的他也读过这残卷。
张乐城算是对这卷书的通行有了概念,愈加激动道:“我尊唯一的全能的神,怎能说我‘大逆不道’?”他说着,抬了抬下巴,一派倨然。
对方气得像是受了极大的羞辱,指着他愤愤道:“你本受秋殿提携,方得今日长老之地位,如今却受邪术蒙蔽,亵渎圣教秩序!你、你对得起司判大人吗?”
两人大吵。
而这仍不过是一个庞大教团的精密器械上一隅里的摩擦。只是随着《神赎》乃至《神灾》的被发现,越来越多的张乐城开始汇合起永夜静谧之下的暗流,“无人可代行神的惩罚的权力”、“人故然生而有罪,但神已用久远前的灾难洗清了罪过”,这些言辞对于墨守着刻板严酷教规已久的教众显示出了相当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些无钱购买福火和被罪狱重型折磨的人们。
终于到了这一日,一家贫苦农户因得不到福火的庇佑而遭妖魔毒手的消息传遍十里八乡,其被生吞活剥的惨况被添油加醋地口耳相传。
张乐城思索了通宵。凭感觉,他知道应是天亮。他双眼熬得通红,深深地陷了下去,但他精神却很好。他慢慢地踱下山去,与越来越多的人流汇合到一处。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正要前往同一个地方,如万派泉流沿着黑色地表的罅隙,涌向大海。
他们所要去的正是权能归航的所在。
逆海崇帆尚白、玄、金色,故教众中如张乐城等有位阶者皆着白衣,点映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如零落入泥的片片白梅。罪狱司判秋云裳亲自押解一队被铁链锁住的异端叛逆走在最末,而漫长队伍望不尽的最前方,则是身着黑袍的圣裁者弁袭君并执掌生印的梦骸生,二人一居左、一居右,领着三十名虔诚信徒以人力拉动一个巨大而辉煌的神龛徐徐前行。神龛的基座宽有丈余,长更倍之,正面雕镂着青面獠牙的鬼面,三面刻着数年来圣航者施行的神迹,如断臂再生、瞽矇复明、女转男身等等。正中立以威武的龙神造像,通体饰以金箔,沉沉黑夜下,亦华光四溢,生生照出一片金光大道来。而再往前,又是三十人排成两列仪仗,两两成对,各执白旄、白旗,钟磬皆定商音,众星拱月一般追随在金色华服的女子之后。
鸠神练照例右手执本门圣典《天罚》的竹简,左手轻拂其上,长佩陆离,金珠曳彩,一步一顿,行在最前。自随行在后的众人的角度看过去,她简直就如劈开黑暗的一束光。
“你们的头上咫尺,便是神的荣光;你们的步履所及,便是福祉深藏。不信者已遭天谴,信神者因义受赏。就在今日,潜欲之门将启,尘世为暗夜埋葬,神的子民会踏上归航!”——在最后一次、也是聚集了三十万人的最大一次布道上,神女君临天谕台,对万众如是说。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荼罗无疆!”
亢奋的人群狂喜地爆发出撼天一般的吼声。
那时,鸠神练似有风行水上的错觉,声浪忽近忽远,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来荡去。她要做混沌里的灯塔,把光明带给他人,就注定了自己只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