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嗖”数声,簇新细竹一根根自土壤中挑起,仿佛拥有了意志,追着敌物急退的踪迹疯长成一片。龙宿忙蹬实了面前的一枝,借力左右闪避开这些魔怪的触手,又打了一个旋,却正迎上影影绰绰里忽闪而出的碧色剑尖。他抽剑一劈,不过是虚招,借机翻身飘出丈许,孰料左右两根新竹斜下里一拦,早将后路封死。
他甫经恶战,体力不支,可来人猛虎下山一般雄厚的内劲连惯常那副端方君子的虚饰都挂不住。顺着方才被震开的剑锋回身往前一刺,流光绽开,好似凤凰舒张的尾羽,直直扎向龙宿心口。沐浴在崇光下的澹台无竹心无杂念,九转功体,毕生的领悟似都倾注在这一剑上,是以剑身上原本碎钻一样的灼华翻转联翩,聚引盛放,泛绿的荧光渐汇成一股青白的雾,颇是森然可怖。他手腕一提一拧,剑锋引出,名招至繁至简:“云归太华落!”。
龙宿的内息鼓噪不止,伴着澹台无竹沉声一喝,居然罕有地措手不及了。
锐眼紧逼着对手,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气势高华薄云,甚至眉心泥丸一点此生首度擦出了辉火——宛如泻露溅起的轻透微光,却涓滴不落地收入了冰封似的一双眼中,化开了波痕。盘根错节的竹林掩映间,大宗师原本默默无言地运行“洗脉双卷”的心法,肩头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着一大块深赭,显得人也彷如等待什么回答一般静穆,可这稀薄的一层光晕,正如昆山悬圃里的玉烟,照亮了他的眼。
都说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不可理喻之人固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是烟都大宗师与澹台无竹的际会却也因为应着了那句“一见如故”而为前者所弃——太相像了,太熟悉了,对着他等同揽镜自照,毫无惊喜,怎如教养西宫吊影、宫无后那般能让他对早已阅尽□□的人间再生出期许?
最初听说这个“竹林狂生”的时候,大宗师也是好奇的。彼时他初践国祚,血雨腥风未散,为保境内反对他的余孽不与外界相勾结,便下了道封境的旨意。烟都虽然避世数代,可多少总还会同中原互通些有无,这一举措自然惹来一部分人的不满,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位澹台家的少爷。许多年前,他也是少年得意的神仙似的人物,不甘烟都弹丸之地委屈了他惊世才学,向来是爱四海云游的,又正赶上最是反骨作怪的年纪,一接到封境令,登时就不乐意了。
也是如眼前一般无二的竹林深缈,烟光澹荡,大宗师迂曲而行,正听到一少年击节而歌:“淇澳非凤池,伶伦未见知……”两句下刺身困穷途,上讽难遇明主,当真放肆已极。
转过两步,便见歌者闲倚一张大榻,旁边矮几上随意搁着瑶琴、杯盏之类,这既是要效仿古时竹林七贤的风骨,更在表明此间人集七贤于一身。若非烟都尽是山地、车行不易,否则必得学着阮籍穷途之哭,才更得古意。床后是一架高可八尺的落地屏风,绘着眼前之景,布局甚好,疏密有致,且笔法苍劲,更隐约含着某种武学招式似的。只是床头又置挡头风的小屏,银钩铜钮,富丽工巧,丝绢上画着折枝花绽前的美人——实为不伦不类。
太年轻了,毫无城府,大宗师平淡扫去一眼,少年人的心事,不懂遮掩,眉间唇角全看了个分明,乃至前世今生都猜透。
“君子贵自知。嘉木良在斯,何必非要等伶伦制笛?足下纵然不肯以黄帝来比烟都大宗师,但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自然有凤来仪。”言谈间,他轻轻抚上一竿翠竹,缓缓摩挲过一截修长光润的表面,似是漫不经心地玩赏。
澹台无竹却坐直了身体,浅金的束发悄然滑落肩头。疏疏风起,飘飏振袖,来人衣上密织的深蓝竹纹也像是要无拘无束、自在飞去了一般。须臾,风势渐烈,漫山玉树像是按着某种频率往复摇摆起来。叶片分拂披散,摩挲出窃窃呢喃,细挑凌霄的枝干像是天地间经纬交横的丝线,编成无数命运的轨迹,让人无从辨析。一声又一声,起初只是沉沉的低响,犹如来自遥远深海的密音。忽然秋光里飞鸟一声急促的啸音过去,耳听得涛声、鸾鸣、旌风、梵呗、五音十二律……什么都像,又没有什么能恰当比拟。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夫?”他忽而就想起年幼时《庄子》里读到的这句。万象森罗,澹台无竹见识过的、没见识过的百千形相,都在小小烟都的一隅汇聚,在他心中,天地翻转、春秋交替、喜乐悲愁、荣枯生死,皆茫然懵懂地呼啸狂飙而逝。那个胸有峥嵘、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仅是平静地细看这一丛丛繁荫激奏,只道寻常。
竹音从深埋的往昔传来,同此时此刻交响回荡。
沉云遥空,似乎正在那二人身后摇摇欲碎,峻岭奇峰跌宕盘折,正退潮一般地迅速坠下。回忆却一层一层地翻覆涌上,恍然又回到了最初——只是时移世异,这一次换成了大宗师静静谛听这一曲凤音。
那时飞扬顾盼的少年,如今fēng_liú未减,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