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老少约有百人,分成四排,对面而坐。面对着美味佳肴和美酒,人脸上的表情以兴奋和焦灼为主。但他们还不能吃。因为那方桌后,洪书记正在发表演说。有一些嘴馋的孩子,悄悄地把手伸到盆里,捏一块油条塞进嘴里。
“社员同志们,今晚,我们为蓝金龙、黄互助、蓝解放、黄合作举行婚礼,他们是我们西门屯大队的杰出青年,为我们西门屯大队养猪场的建设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们是革命工作的模范,也是实行晚婚的模范,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向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
我躲在那一堆腐烂树枝后,静静地观察着这个婚礼。月亮本来是想参加婚礼的,但无端受了惊吓,只能寂寞地观察,它的光芒,使我能够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我的目光,基本上注视着那张方桌周围的人,偶尔斜一下眼,瞥瞥那两排长桌后的人。方桌的左侧长凳上,坐着金龙和互助。方桌的右侧长凳上,坐着解放和合作。方桌的南侧,坐着黄瞳和秋香;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他们背对着我。方桌的正面,也就是这场盛大宴会的最尊贵的位置上,洪泰岳站着讲话;迎春垂首而坐。她的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的心情复杂,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突然感到,这宴会的主桌上缺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我们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的单干户蓝脸。他是你蓝解放的亲生父亲,也是西门金龙名义上的父亲,金龙的正式名字是蓝金龙,用的是他的姓氏。两个儿子结婚,父亲不在场,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在为驴、为牛的岁月里,我与蓝脸几乎是朝夕相处,但为猪之后,竟疏远了老朋友。往事如潮涌上心头,我突然萌发了想见一见他的念头。洪泰岳讲完话后,一串自行车铃响,三个骑车人出现在结婚现场。来者是谁?当年的供销社主任现在的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总支书记庞虎。第五棉花加工厂是县商业局和棉麻公司联合在高密东北乡建立的新厂,距离西门屯大队只有八里路,他们工厂打包楼顶上那盏碘钨灯放出的光芒在我们西门屯后边的河堤上清晰可见。同来的另一位是庞虎的夫人王乐云,多年不见,她已经胖得上下一般粗,面色红润,油光闪闪,可见营养极为充足。
另一个同行者,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那位被莫言在里描写过的庞抗美,也就是驴时代里那个差一点生在路边cao窝里的女孩。她穿着一件红色细格子衬衣,梳着两根毛刷般的短辫子,胸脯上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牌牌,那是农学院的校徽。工农兵大学生庞抗美是农学院畜牧专业的学生,她站在那里,比她的爹高半个头,比她的妈高一个头,亭亭玉立,犹如一棵杨树。她的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她有理由矜持,在那个时代里,像她这种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的年轻姑娘,就像月宫里的嫦娥一样高不可攀。她也是莫言那小子的梦中情人,在他的许多里,这个长腿的女人变换着不同的名字频频出现。原来这一家三口是专程前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的。
“恭喜!恭喜!”庞虎和王乐云满脸堆笑,对着众人说,“恭喜!恭喜!”
“啊呀呀!”洪泰岳停止了他的演说,从凳子前跳出来,向前急走两步,紧紧地抓住庞虎的手,上下左右地使劲摇晃着,激动地说:“庞主任——不不不——是庞书记、庞厂长,您可真是稀客啊!早就听说您在我们高密东北乡挂帅建厂,不敢去打扰您……”
“老洪,你老兄不够意思啊!”庞虎笑着说,“村子里办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捎个信给我,是怕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吧?”
“哪里的话,您这样的贵客,用八人的大轿,只怕都抬不来呢!”洪泰岳说,“您的到来,真使我们西门屯——”
“蓬荜生辉……”坐在第一排长桌尽头的莫言响亮地说。他的话引起了庞虎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庞抗美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专注地盯了莫言一眼。众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到他的脸上。他得意地咧着嘴,龇出一口金黄色的大牙,那模样实在是难描难画。这小子,绝不放过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
借着这机会庞虎把自己的手从洪泰岳手中挣脱。挣脱出来的庞虎双手热情地伸向迎春。经过多年的保养,拉大栓扔炸弹的英雄铁手已经变得白皙肥厚。迎春手忙脚乱,心里的激动和感谢使她嘴唇哆嗦话不成句。庞虎抓住迎春的手摇撼着说:“老嫂子,大喜了!”
“喜喜喜,大家都喜……”迎春眼里噙着泪花回答。
“同喜,同喜!”莫言c-h-a嘴道。
“老嫂子,怎么没看到蓝大哥呢?”庞虎的目光,扫描着那四排端坐在长桌前后的人。
他的问话让迎春张口结舌,让洪泰岳满面尴尬。莫言不失时机地c-h-a嘴道:“他呀,大概正借着月光锄他那一亩六分地呢!”
坐在莫言身边的孙豹大概是跺了莫言的脚,莫言夸张地尖叫:“你跺我干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孙豹恶狠狠地低声说着,伸手在莫言的大腿根上拧了一把。莫言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