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养其猪”现场会终于开始了。既然攀树绝技已经暴露,那我就不客气了。为了让猪们在会议期间保持安静,给与会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饲料里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掺酒的数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当大会开始时,所有的猪都醉得如同死猪。整个杏园猪场里弥漫着酒香,金龙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试验成功的糖化饲料的味道,这样的饲料使用精料很少,但营养价值奇高,猪吃了不吵不闹,不跑不跳,只知道长膘睡觉。因为多年来影响生猪生产的关键问题是缺少粮食,糖化饲料的发明,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为人民公社大力发展养猪事业铺平了道路。
金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各位领导,各位同志,我们可以庄严地宣布,我们试制的糖化饲料,填补了国际空白,我们用树叶、杂cao、庄稼秸秆制成糖化饲料,其实也就是把这些东西转化成精美的猪r_ou_,为人民群众提供了营养,为帝修反掘下了坟墓……”
我悬卧在杏树杈上,小风从我的肚皮下飕飕刮过。一群胆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头上,用坚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时迸溅到耳朵上的饲料。它们的小嘴啄食时触及到我血管密布、神经丰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仿佛在接受耳针疗法,感觉很舒服,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眼皮像用糖浆粘住了。我知道金龙这小子希望我在树杈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张能把死猪说活了的油嘴胡说八道,但我不想睡觉,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为猪召开的盛会,这大概是第一次,今后会不会再有也很难说,我如果在这样的历史盛会召开之际睡过去,那将是三千年的遗憾。作为一头养尊处优的猪,如果想睡觉,今后有的是机会,但眼下我不能睡。
我晃动耳朵,使它们与我的脸颊相拍,发出啪啪的响声,我这样一说,众人都会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种典型的猪耳朵,而不是沂蒙山猪们那种耸立在头顶的狗耳朵,当然,现在有许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两只破袜子一样耷拉着,现代人闲得无聊,把许多根本不相干的动物弄到一起杂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这是对上帝的公然亵渎,总有一天他们要接受上帝的惩罚。我抖动耳朵驱赶走麻雀,伸爪从树枝上摘下一片红得如血的杏叶,放到嘴里嚼着。苦涩的杏叶,作用犹如烟cao,使我困意顿消,于是我就耳聪目明地、居高临下地观察、聆听着现场会的全景全声,将一切录入我的脑海,胜过当今x_ing能最佳的机器,因为那机器只能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但我除了记录下声音和图像之外,还记下了气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与我争论,你的脑子,被庞虎的小女儿给弄乱了,你现在虽然只有五十岁出头,但目光呆滞,反应迟钝,显然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执己见,与我进行无谓的争辩。我可以负责任地对你说,“大养其猪”现场会在西门屯召开时,西门屯还没有通电,是的,正如你所说,那时候屯前的田野也确实有人在栽埋水泥电线杆,但那是通往国营农场的高压线路,那时国营农场划归济南军区,番号是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营连干部是现役军人,其余的全是青岛和济南下放来的知识青年,这样的单位,当然需要电,而我们西门屯通电,是十年之后的事。也就是说,“大养其猪”现场会召开期间,每到夜晚,西门屯大队除了猪场之外,完全是一团漆黑。
是的,我前边说过,我的猪舍里安装了一只一百瓦的灯泡,我还学会了用蹄爪开灯关灯,但那是我们杏园猪场自己发的电。按照当时说法,那叫“自磨电”,用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带动一台电动机,就把电磨出来了。这是西门金龙的发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问莫言,他当时曾异想天开,做了一件著名的坏事,这事儿我马上就会讲到。
会场舞台两侧的两根立柱上,悬挂着两个巨大的喇叭,将西门金龙的讲话放大了起码有五百倍,我猜想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能听到这小子吹牛皮的声音。舞台的后侧是主席台,六张从小学校搬来的课桌拼成一张长桌,上边蒙着红布。桌后六条也是从小学校搬来的长凳,凳上坐着身穿蓝色或者灰色制服的县、社官员,从左边数第五个人身穿一套洗得发了白的军装,此人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一个团级干部,是县革委会生产领导小组负责人。右边数第一人,是西门屯大队支部书记洪泰岳,他新刮了胡子,新理了发,为了掩盖秃顶,戴一顶灰色仿军帽。他的脸红光闪闪,仿佛一只暗夜中的油纸灯笼。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梦,大寨人陈永贵就是他梦中的榜样,如果国务院成立一个“大养其猪”指挥部,没准会调他去担